下着下着下得他眉头都蹙起来了,勉强饮了一口热茶:“你棋艺好差。”
“确实。”
“不常下吗?”沉平莛看她,“我有位长辈告诉我,历代帝王都是从围棋里悟得治世之道的,所以我三岁就被逼着开始学围棋。”
宁昭同一点面子都不给:“历代帝王有几个把国家治理得很好的?还是说你那位长辈当过皇帝?”
沉平莛淡笑:“有道理。”
“我不喜欢这些东西,围棋、六博,都玩得不好,”她随意落下一子,“张良精于此道,他的长姐也很厉害。”
张良,初汉三杰,留侯张子房。
沉平莛跟了一步:“张良的长姐是什么人?”
“张堇,堇菜的堇。祖上五代相韩,非常懂事的大家闺秀,很聪明。后来一直当我的秘书,中书女史。”
“中书女史是几品?”
“正三品。”
“那不算高。”
“君王近臣,品级不重要。”
“是这个道理,”沉平莛最后落下一子,“结束了。”
她一愣,然后看着棋面,一时语塞:“……你是不是太过分了?”
提醒她认输就是了,有必要下到这么不留情面的地步吗?
沉平莛含笑:“棋分胜负,陛下见谅。”
她一哂,投子起身:“方便看看你的书房吗?”
机密文件都在袋子里装着,何况也不必担心她能对此有兴趣,沉平莛很绅士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:“很荣幸。”
沉家是杭州的书香门第,沉书记也是琴棋书画俱通的,她站在书案之前,指了指壁上“厚德载物”的四字横幅:“这是你的字?”
沉平莛合上门:“请陛下指点。”
她再看了一会儿才道:“圆融和润。”
他缓缓走过来:“佛教便求圆融,好像是不算太坏的评价。”
“为官之道你已经参到头了,”她收回目光,“不过既然长了尾巴,藏得太干净,也会让人忌惮。”
“听起来是为臣之道,不是为官之道。”
“那为臣之道,要修一修吗?”
沉平莛闻言就笑了,很轻:“需要我给你答案吗?”
她不言,目光落到他的书架上,一排一排的工作日志,新旧各异。
许久,他出声问:“那,君王之道是什么?”
她移开目光:“宽仁为大,泽被苍生。”
“泽被苍生……是大公。那大公之下,当真无私?”
“天下皆私,便是天下皆公。”
他笑:“不分公私,也不分亲疏么?”
她淡淡道:“你问的是君王之道。人只能近道,而人本身则反道。”
人,物欲,爱欲,争夺,杀戮,繁衍。
“道一也……”他若有所思,而后轻点了一下头,把笔递过来,“还想求陛下几个字。”
她接过,走到案前来:“写什么?”
“泽被苍生。”
饱蘸浓墨,四个字一挥而就,龙飞凤舞的篆体,笔锋凌厉,铁画银钩。
他打量片刻:“既是泽被苍生,怎么杀伐气这么重?”
“天意在我,则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,”她搁笔而笑,眉间似有一掠而过的锐色,“所以,生也是德,杀也是德。”
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。
生也是德,杀也是德。
他恍然:“受教。”
“言重。你不该跟我聊这些,同韩非聊一聊倒是正经,可惜他后来顾及着我,也不常谈什么君王之道……我不喜欢这些东西。”
他闻言,稍顿了顿:“为什么不喜欢?”
宁昭同转过脸来,对上他的目光:“君王之道,只能让我心安理得地坐在上面,而不能为我解决问题。”
沉平莛有点惊异:“问题是解决不完的,而手握权力的人正该用尽一切方式保持清醒。”
她点头,眼底隐见疲态:“是,问题是解决不完的。”
他笑:“想问陛下,是否该谈论一种统治者应必备的自私,或许说,该适当具备的冷血?”
他说得认真,她却被逗笑了,摇头:“我不知道。”
“你肯定体会过。”
“对,我体会过很多,但……罢了,”她不想继续说下去了,顿了顿,再次看过来,“如果我真有什么嘱咐,能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前辈给你的忠告……沉平莛,去找一面忠实的镜子,让你能随时看到自己吧。”
沉重的话题结束得早,便终于有机会谈谈三个月前非洲发生的事情。当然,闲敲棋子落灯花,宁老师今晚还是屈尊借住一下吧。
接过警卫小哥临时买来的卸妆巾卸妆水,宁昭同转身进了客房浴室。等洗漱完出来,她扯了扯身上的厅局风丝绸衬衫,一边抱怨一边坐下:“感觉自己岁数好大。”
沉平莛把热牛奶推过来:“招待不周,陛下见谅。”